钟离一夜没睡，窗外树影摇晃，风流云散的天空澄澈如镜，星辉交错着泄下，她抬指勾勒着影子的轮廓，划拉着，便停住了。
窗镜上隐约露出她的面孔，她倏地偏过头去，不肯去看。
自从她穿上这身飞鱼服，便如戴上了永不可卸的枷锁，镜子对她而言不再是自我认知的镜像，反而是让她愈发迷惑的碎片。她在这虚实难辨里看着自己一步步丧失原有的一切认知，走入这支离破碎的混乱。
她不知道自己是谁，她也曾粉黛峨眉，对镜贴花，袖间绣过菡萏纹，脚尖抵过鸳鸯鞋。可现在她已判若两人。
她在这坚不可摧的盔甲里曾经一度找到了可以依寄的力量，她厮杀在这荒芜黑夜里，血溅在颊上，连魑魅魍魉也要怕。没人敢碰她，她碰过的人也都已腐朽在污泥里烂成了一堆白骨。
她全然无觉地抬指触碰着自己的身躯，冰冷的，孤绝的，死气沉沉的。
如今在这炼狱场里醉恍迷离地游荡的是她还是他，是人还是兽。
她猝不及防地想起了秦桓指尖的温度，无耻的，疯狂的，肆无忌惮的。
他怎么能活得那样徜徉恣意，他怎么能活得那样毫无羞愧？
他在夜深人静里扪心自问的时候，会不会也有如同自己一般的困惑，还是依旧可以凭借着他身后的庞然大物，权力秩序，心安理得地享受与生俱来的优待、富贵和自以为是的高人一等。
她忽然觉得好笑，这个早该在她鬼荡剑下尸骨无存的男人，却是唯一给过她温度的男人。她不齿他的仗势凌人、风流无度，却在这已经石化的心里，经由这肤浅的皮囊再一次尝到了一个女人的悸动。
她会杀了他。
她合上眸时，外面的晨曦已经从东方微微显露。
年尾的几日里都是晴空万里，京城的长街短巷里又沸涌着人群，前阵子萧条冷清的景象已焕然一新。
因着年节将至，店铺都是张灯结彩，年糕甜点堆砌如山，戴着虎头帽的娃们嬉笑奔逐着被香甜味勾着嗅。
钟离路过时买了几把，准备回家时带给常善、茹云和沈庄。
秦桓隔三差五地上北镇抚衙门门口来等人，钟离却再未上过车，流言蜚语早已遍布衙门内外。
她下属的小旗祁杉杉年纪最小，自打进了锦衣卫，便是在她手下办差，他年纪轻没定性，也不像其他人那样怕钟离的冷脸，每日都要来向她八卦。
钟离也不搭理，每日只充耳不闻地办差，年底的事多，昭狱案件要整理，听记记录的各州郡米粮价格要汇总，百官宴要到了，各路人马从四方八面赶来，锦衣卫的人手也要抽借走不少。
所幸孙廉、张有槐的案子总算是告一段落了，升千户的调令来得不早不晚，赶在春节大休前。
她当日就请了大家伙去下馆子——百年店铺的金字招牌赵氏唰羊肉，连平日里不来往的韩修远也带着自己下属来捧了场，大家其乐融融地畅饮闲谈，场面很是热笼。
沈震来时，韩修远亲自去迎了人，南镇抚司专理锦衣卫内部刑罚，没有几个人愿意得罪，人有失足，马有失蹄，日后栽了跟头好歹也能讨点交情，所以自沈震入席起，就应酬得热火朝天，没得过闲。
如今钟离炙手可热，韩東对她的器重也毫不遮掩，即便那些锦衣卫里的世家子弟心有不甘，也不敢再随意摆谱，当下一人一杯，敬了一圈满当的酒。
楼上的人还在划拳猜掌，钟离喝得有些多，出酒楼时眼角还浮着红。
外面风大，方酋替她披好大氅戴上氅帽，蹙眉说：“这么晚了还要上哪儿去呢，就没见过有人在自己的庆功宴上先拍屁股走人的。”
钟离笑着拍了方酋的头，提着灯笼下阶，将买好的果脯年糕递到沈震手上