沿用一辈子,未免有些强人所难了。母亲曾劝说苏童一,把名字改回来,不要得罪他父亲,但见他依然我行我素,也不便再说什么了。苏童一也求母亲开恩,此事不要再提,还说过去每年开学,学校发一大堆练习册,第一件麻烦的事情就是写名字。母亲笑他不怕父亲却怕写名字,好像父子俩是前世约定的冤家一样——据说,前世约定的冤家,死后若是想报仇的话,来世投胎就做他的儿子——而且,要是个不孝子——反之,就是报恩。苏孝贤也不知道自己前世究竟得罪了儿子的哪些地方,苏童一更不知道父亲前世到底欠了自己什么恩情了。苏孝贤虽然对儿子的做法,一直显得很是不满,但也只好认命。母亲想起一个关于写名字的笑话,跟苏童一说:从前有个人只学了“一二三”,回去就写“万”字,竟要动用木梳,可笑!苏童一不为所动,还说自己的名字不用写到一万,只要一开始,便是结束了。母亲怪他没有幽默感。
其实,苏童一会有这种怪癖性格,追根溯源,还是来自于他父母——有其父必有其子——家中三兄妹,人人接受学前训练。苏童一那时年龄还很小,小得根本没有反抗意识,甚至没有自我意识,一切全凭父母做主。他母亲一开始也并不欣赏学前教育,认为最完善、最合理兼最人性的教育莫过于顺其自然。苏童一到小学三年级已能一字不漏地背完唐诗宋词。苏孝贤甚感欣慰,自以为教儿有方,眼里好像儿子就是一套活生生的中国古籍,可以方便到随身携带的。《三国演义》里的张松能一目十行,他只嫌儿子没能一目二十行。那时的苏童一自信天下无敌,年纪尚幼时,看不惯庄子和列子对孔子嘲弄的态度,常对父亲讲:“庄子为人只会耕田钓鱼,唯一的本事就是管监河侯借到大米。”年龄稍长一些后,又恨透了墨子的兼爱主义,说什么:“‘天下兼相爱’,这些主张实乃悖谬!儿子怎么可以和老子平等呢?孔子尚认为:‘父子不同席’,所以伦理界限分明。”苏孝贤夸赞儿子读书有见地,见解新颖独特道:“说得好,父子间没有平等!”母亲听到后,只怀疑“夫妻间也没有平等”。
苏童一摆放在橱柜里的那堆读物,有一次不小心被母亲打翻的酱油沾染到了,有些字迹已经模糊不清。母亲便顿发善心,把《中庸》撕来引火,不让儿子被逼得可怜。然而,不幸恰巧被路过的苏孝贤逮到犯罪证据,骂她:“混账女人,你烧了我儿子的智慧!”母亲不晓得丈夫如此嗔痴,想自己当年读大学时,尚恨古文艰涩难懂,如今儿子年方十岁,怎么能经得起古文的折腾?否则儿子如能读得懂,自己岂不是白活了半辈子!苏孝贤怒不可遏,骂妻子愚不可及道:“不要用你的能力,来衡量我儿子的智慧!”
苏孝贤盘算儿女们的年龄越来越大,不该留在本地继续接受教育,而应该赶紧护送到外地去进更好的学校才是。眼看家里的开销愈来愈大,苏孝贤拖儿带女的又不方便,便有意将身边的苏童一送去寄养。当时这个决策还没有落实,姐弟几人都暗地里争风头,谁也不肯让谁,只欠没由斗嘴大会变成斗武大会了。苏孝贤最终决定对苏童一委以重任,要他远赴南京求学。
苏童一千里迢迢到了南京,从此远离父亲,才领略到没有家长管束的生活,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情。尤其在外地念小学,在学校里制造祸乱,调皮捣蛋,都不必惊动他父亲亲自赶来替他谢罪。然而问题也随之来了,他与亲戚间的明争暗斗,就像是后宫佳丽争宠般的激烈。苏童一孤军无援,自然要吃亏。
有一次,他和表弟扭缠厮打到鼻青脸肿的地步了,他舅母便伺机而动,打长途电话回去索要医药费,将苏童一的父亲痛骂一顿。苏孝贤忙替儿子向弟妹赔不是,回头便要苏童一向他赔不是。苏孝贤想起那句“人无远虑,必有近忧”的话,想儿子应该好好劝劝才是。
转眼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