冯知良凭栏而立,浸溶的月色里漫出余光,淌在云层间,曾靳还在一旁侈侈不休,檐下的灯笼被风惊灭一盏,曾靳披风一拢,骂张世宁骂痛快了,酸痛感便明显,他摊开手掌,说:“马绳给勒的,再跑上两日,这疤指定得跟我一辈子了。”
冯知良接过手掌,从袖袋里摸出药膏,就着余光替曾靳涂抹。那是一双文人的手,修长有力,划得曾靳手心发痒,他手指微蜷,又被冯知良给掰正了,“不要动,往后留了疤,又得撒泼打滚。”
曾靳忍着痒,别过脸去,看着庭院里的参天古木,支支吾吾地说着话。
冯知良垂着眸只是笑,曾靳是个话痨,爱哭爱闹爱撒娇,撒泼起来简直无法无天,可良善起来又如细纹荡波,隔着距离都要被沾湿。
冯知良就曾被这春水溅湿,再未干过,他腰间的钱袋骤然被拽了下来,曾靳敞开口子朝里瞧,嫌弃道:“雨亭,出门在外,就带这么点,不嫌寒碜啊,咱们这次是去赈灾地,那儿饥民遍野,长没长点心啊。”
“你自己的呢,青天老爷。”冯知良双眸浸满笑意,任由曾靳捣鼓。
“早被掏光了,”曾靳捞了一把灌进自己口袋,意犹未尽地扫了眼,好歹留了点底,“你来的路上没看见吗?逑州城内在驱赶流民,城外树根都被挖干净了,银子能剩得下吗?”
“你这样给,”冯知良收回药膏,用巾帕缠住伤口,“就是金山银山也不够你散,下药还需对症,百姓之所以背井离乡,根源上是因为谋生之地被人剥夺。”
曾靳点头,他瞅着那帕上的竹纹,说:“此次下派之前我很是做了些功课,汾锦两州既然是粮食大州,自然是沃土千里,那流民里有不上青壮,若不是无田可耕,一身力气还能沦落到举家流亡?”
“富者田连阡陌,贫者无立锥之地,是历朝历代的痛症,”冯知良游目逑州,城内万家灯火辉煌,城外篝火簇簇,他曾经游学四方,却不是今夜的心情,“子玉,你要真想帮他们,便与承颜他们好好查出实证,此事千难万阻,不然也不会摊到你一个资历浅薄的监察御史手上。”
曾靳不服气地瘪嘴,看楼下车马依旧未动,摇头叹息道:“看来这海家姑娘是真铁了心要跟承颜一路同行了,看你们办的这事,如果我是钟离,我得狠狠抽你们。”
冯知良不以为然:“该面对的总要面对,钟离是有心人,海芷荷未必就不是有情人,锦绣年华,承颜若无心,趁早挑明,不叫人家白白蹉跎,海姑娘便也不虚此行。”
“有情人?”曾靳挑眉:“不是盲婚哑嫁,政治联姻吗?”
冯知良抬指敲了敲曾靳前额,转身道:“这婚事是人家自个儿求的,若非如此,海阁老怎么肯拿自己的心尖肉去当党派权争的工具,承颜过去多情招摇,该他了的情债躲也躲不掉。”
曾靳还要说什么,冯知良已经回房了,层林染凉,他在晚风里打了个喷嚏,却没舍得用掌心的巾帕去擦拭。
驿站的仆役皆睡下了,烛火摇曳,残灯燃尽,海芷荷攒紧指间濡湿的丝帕,背过身说:“我不逼你敲定婚期,你也不必逼我返回京都,开弓没有回头箭,我人既然已经在这儿,这条不归路便由我自己走下去,往后即便是万丈深渊,我也无怨无悔。”
秦桓在原地徘徊踱步,他作好作歹地劝了人一个时辰,可人家却吃了衬托铁了心,不撞南墙不回头。
海芷荷临窗在风里,身体瑟缩,她一深闺女儿,披星戴月的赶路至此,又马不停蹄地围裙做饭,秦桓到底于心不忍,放缓了声音,说:“该说的我已经说了,不是我逼你回京,而是众口铄金、积毁销骨,你风华正茂,又是海府千金,锦绣前程尽在眼前,何苦沦为政治联姻的囚徒,庭院深深,对我而言,这高楼飞宇困不住我,可毁掉的却是你一生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