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葛朗台家的破旧马车碾过巴黎铺着碎石的街道时,车轴发出垂死般的呻吟。老葛朗台特意选了辆十年前的老葡萄榨汁机改造改造过的马车——“省得被强盗盯上”,他咬着发黑的烟斗对妻女解释。
左轮比右轮小半寸——当年葛朗台为省铁料,硬说坡度会自然校正,十年过去了,马车永远向右偏斜,车夫得用全身重量压住左侧缰绳。
拿侬幸亏跟马夫坐在了车厢外,车厢里的垫子填充物不是羽毛,而是晒干的豆荚壳,据葛朗台声称这种填充物弹性更好,实际是某年丰收后卖不掉的存货,在三个小时左右抵达巴黎的时候,葛朗台太太的裙摆甚至都压出了网格状痕迹。
当这辆歪斜的、吱嘎作响的、散发霉豆荚和隐隐葡萄酒气味的马车驶入圣奥诺雷街区的时候,葛朗台还在滔滔不绝抱怨和指责巴黎的奢侈。
从他们看见巴黎街道两侧新装的煤气灯像金链子般蜿蜒的时候,葛朗台就心痛不已地惊呼:“一盏灯每年烧掉的钱够买十桶上等葡萄酒!”
只有欧也妮望着街对面华丽的珠宝店轻声叹息:“妈妈,巴黎真美啊……要是能多看几眼就好了。”
葛朗台听见了,立刻板着脸:“看?看什么看!那些都是骗傻子的玩意儿!金子就该老老实实待在钱袋里,而不是挂在女人脖子上!”
在路上他已经这样说了七八次,显然对这次巴黎买首饰的既定计划无比后悔,但大家已经来到了巴黎,便把他的抱怨当做耳旁风,何况大家的心神已经被前所未见的繁荣和奢侈吸引去,作为欧洲最奢侈的市场,光是一条新建成的里沃利街(Rue de Rivoli),那布满奢侈品的门店,那环形的购物拱廊,那金光闪闪的古董杂货铺,已经叫这群正儿八经的乡巴佬神魂颠倒了。
别说是欧也妮和葛朗台太太看得目不暇接,就连葛朗台也被橱窗里展示的钟表、鼻烟盒和镶着金边的中国折扇吸引了目光。
在得知一个鼻烟壶20法郎的时候,葛朗台又一次发出了惊天抱怨:“巴黎真是个吞金兽!”
欧也妮和葛朗台太太迷醉地逛着首饰店甚至成衣铺,小心翼翼地,因为她们深知这些珠宝的价格,甚至美丽的裙子,她们只敢看着发出啧啧称赞,却十分谨慎地抓住自己麻布的裙边,谨防不小心勾住模特身上的丝绸。
拿侬对珠宝并不是十分感兴趣,她进入第一个首饰店的时候就遭到了歧视,店员用市侩的眼神在她身上一打量,就对她的身份和阶层无比明晰,起先他们同样也瞧不起葛朗台一家,但有个眼尖的店员似乎认出了银行家格拉桑的徽章,后者被葛朗台潦草地塞入口袋里,终于有店员愿意搭理他们了,不过他们探头探脑和大惊小怪的模样显而易见——仍被归为乡下的土财主。
拿侬的目光被对面的面包店吸引了,羊角面包的黄油香像一只无形的手,拽着路人的衣领往店里拖。橱窗里的法棍排成金色士兵,酥皮层层绽开如玫瑰。老板娘挥舞着面粉手,堂而皇之地宣称她做的是巴黎最好的面包。
做的好不好自然是食客说了算,她的店铺的客流量明显不如隔壁蜜饯铺的,而且面包店的面包不允许免费品尝,而蜜饯铺的窗口前,有免费试尝的托盘,拿侬毫不客气地利用了这个机会,挑起了一枚糖渍果脯。
“嘶——”
拿侬被甜地一激灵。
原来巴黎和索漠城这种乡下地方是一样的,蜜饯的制作者们信奉“糖浆即一切”——樱桃、杏子、杨梅这些果子需浸泡七日,仿若贵妇泡温泉一样,直到甜味渗入果肉纤维中。
几乎没有一道蜜饯不是甜的,拿侬一个个看过去,草莓在糖浆的裹挟下失去了最初的红色也就罢了,板栗、核桃这种坚果也难糖霜的荼毒,裹上糖衣后硬得像帝国海军的勋章,咬下去能听见牙医在远处鼓掌。
难道巴黎所有的蜜饯都只有甜味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