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早啊小师侄。”
余琼安正在练功堂里练步法,便闻玉秋在喊他。一回头,便见玉秋换了练功服正走来,婷婷袅袅,已是成人之姿。
她前两年成了角儿,如今正火热,被允许后在外唱台戏,常被请去作教,相对比曾经踩低戏子,如今算是好了许多。
“玉秋师姑。”余琼安微作一揖。“师姑今天怎么有空来这儿?看来今天应是没有人来找师姑讨教。”
玉秋挥了挥手,手心朝内,满面皆是无奈:“打外头赚得盆满钵满,受尽世间赞誉,终归不比回到最初的地方好。”
玉秋站定在练功堂中央,环顾四周,心底涌上一阵莫名的伤感,却又重重地压了下去。
再如何做得大、做得细,这里也不是最初的地方。
她环顾着四周,像是初来乍到,又像是怀旧循场。
良久,她才似有似无地叹出一气,对着眼前空气开口道:“小琼安,你到变声期了,该择行当了吧?”
余琼安盯着她点了点头:“师爷让我这几日考虑好,然后就得定行。师姑,你认为我该选什么?”
玉秋还是没有看他,对着外头日晖照映下的浮尘起伏着呼吸。
她那模样与五年前相比变化太大,身上散发出来的深沉与冗复让她整个人看着不像她自己。
她沉默了许久,许久,才转脸看向余琼安,带着像垂死溺水一般的青白疲惫面色,扯出一个似温柔又不似温柔的笑。
“做最想做的事,小师侄。”她说。“如果有坚持下去的原因,那就值得继续坚持。”
“如果,”
她顿了顿。
“如果,是有想坚持下去的人的话,那就好好考虑。此人值,则值以命相持。”
余琼安愣在原地,不明白玉秋是什么意思。
像他这般处在半大不小的年纪,该懂的都懂,不该懂的也都不懂。也许是因为他相较于他人看过更多的人情世故,他只觉得玉秋经历了什么事。
“夜凉树响,雪底涌暖场,吾提指捻弄细蕊,且看新窗。”
余琼安稍稍一怔,他的疑惑被突如其来的一句戏词打断。
清亮的旦声在沉默得死寂的空气中响起,不像是献唱,不像是纪念,倒更像是在……在祭奠着谁?他说不出,但却油然而生一种诡异感。
玉秋没有停下来,没有解释什么,甚至没有再看余琼安。
她在练功堂中央,扯着戏嗓,掐着旦腔,捻着兰花指,一派认真投入,仿佛此时此刻,这里就是戏台,这里有满座的看客,这里是当年的梦。
练功堂外的日光懒懒地穿过昨夜倾盆大雨至今残留的云渣,投射在院子里的山茶树上,点点滴滴的雨珠被扬叶承着,灼灼日华从太阳上跌落下人间,在叶间的雨珠上似乎可以敲出清脆的叮叮当当。
昨夜的雨大得打残了艳盛的红山茶,稀稀地坠了一地红瓣,有言难言。
晦明变化的光影在玉秋面容上掠过,明时可见她投入之神,晦时却见她惆怅茫然。
一曲喜春之至的《昨夜棠雨》,竟让她唱得生出哀凉之感。
她好似看见有个小女孩,端端正正地穿着练功服,盯着眼前练功堂中心处被月影衬得时明时晦的青衣。
银锭簪头,花黄贴面,提勾绘描的妆容之下,那对琥珀色的眸子光夜流转。
那青衣挥摆着水袖,挑勾着鬓贴,洋洋洒洒地笑着,唱着,就像门外真有急急棠雨落满地,被风掩入红尘里。
可这世间早已物非人非。
玉秋此番想着,唱着词儿,兜兜转转两圈,突然眼角挤出一滴空泪,仰头朝天,双眸一黑,“扑通”倒在了练功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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