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正在读的这本书颇能安神。不过。昨晚辗转难眠,他秉烛夜读,已经燃尽最后一根蜡烛;医院灯油奇缺,决不能只为消遣而点灯熬油。无奈,杜吉鹏只得起身穿好衣裳,坐进一把梯式靠背椅里,将满屋病床和伤病员抛在身后。他再次挥臂赶开苍蝇,凝视晨雾中的第一抹黎明,等待窗外的世界现出分明的轮廓。
窗子像门一样高。想像中,他多次从那里迈步而出,走进另外一个世界。住院最初几周,他的头几乎不能移动,只有一味望向窗外,凭记忆勾画家乡熟悉的绿色田野,那些童年的地方。生长着兰花的潮湿的小河岸;每到秋天,黑棕相间的毛虫最为青睐的草地的一角;山核桃树的一根粗枝斜伸到小路上,他经常攀到上面,看父亲赶着牛群从晚霞中走来,经过他的脚下,走向牛棚;他会闭上眼睛,聆听牛蹄踩踏尘土发出的噗噗声,渐行渐弱,直至消失在蝈蝈儿和青蛙的叫声里。显然,那扇窗只会把他的思绪带回从前,这正中杜吉鹏的下怀。因为他已经见过时代可怕的铁面,未来,在他的想像中,只能是一个所有他认为重要的东西都遭弃绝或主动远离的世界。
人窗独对,已经度过了整个盛夏。空气异常闷热。杜吉鹏想,凝望已久,这灰蒙蒙的长窗怕也终于说完了要说的一切。但这天早晨,他再次意外,一片早已遗忘的记忆从窗外翩然而来。坐在教室里,杜吉鹏身旁是一扇相似的长窗,越过窗外的草场,稍远处低矮的绿色山脊层叠延绵,越升越高,直接巍然隆起的马限山主脉。那是一9月。船政学堂土操场对面的草已经齐腰高,草穗泛黄,应该收割了。老师是位矮胖的,秃头粉脸的法国人。他只有一套破旧的西装和一双过大的旧长筒靴,鞋尖向上翘起,鞋跟一侧磨得刀片般薄,看着像一枚楔子。他站在课室前面,身体摇来摆去,整个一上午滔滔不绝地谈着历史,给年龄较大的学生们讲那些发生在欧洲各地的伟大战争。
充耳不闻一阵之后,年轻的杜吉鹏从桌子底下拿出帽子,捏住帽檐。手腕一抖,帽子旋出窗外,被一股上升的气流托起,飞出老远。越过操场,落在草地边缘,黑乎乎的,与那只停在地上的乌鸦的影子一样。老师看见了杜吉鹏的小动作,叫他把帽子取回来。然后等着挨打。这人有一根大戒尺,能派上用场他才高兴呢。杜吉鹏真不知道这一刻是被什么迷了心,他走出门去,潇洒地将帽子朝头上斜斜一扣,迈步向前,再也没回来。
破晓在即,窗子亮了起来,记忆渐渐隐去。杜吉鹏邻床的男人坐起身,照例拄着双拐挪到窗前,不住口地向窗外猛咳浓痰。直到把肺里的积蓄清空。他用梳子理了理头发,栗色的直发垂到颚下,绕着脖子剪成溜齐的一圈。他把面前的长发捋到耳后,纵然在晨曦的昏黄中,仍不忘戴上茶色眼镜。他的眼睛太弱,些微的光线也受不了。然后,他还穿着睡衣便在桌旁坐下,对着成堆的纸张,开始工作。这人沉默寡言,说话很少有超过一两个字的时候。
杜吉鹏对他的了解极为有限。不外乎知道他的名字是英格斯,战争以前,曾在伦敦学习西班牙语。现在,除了睡觉。他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翻译一本厚厚的小书,把古老而不知所云的东西译成谁都看得懂的直白文字。他伏案而坐,脸离书本仅几英寸,身体在椅子里不住扭动,想给腿找一个舒坦的姿势。他的右脚在亚历山大港战役被一颗埃及人的葡萄弹轰掉了,剩下的断肢似乎成心不想痊愈。一寸一寸地从踝部向上烂,多次截肢,现已截到膝盖以上。他什么时候闻起来都像是一块陈年火腿。
有一会儿,耳中只听英格斯的笔发出刷刷声,以及纸张翻动的声音。接着其他人也纷纷醒来,在一片咳嗽中还夹杂着几声**。最终,打光壁板的接缝历历在目,连天花板上的苍蝇也看得一清二楚。杜吉鹏翘起椅子的前腿仰身数着。他算定共有87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