公会计来到那间临时充作孕检室的屋门口,老远就又听到里面传来拍桌子打板凳的呵斥声,不禁心里“咯噔”一下驻足瑟缩不前了。他怕碰上前来参加孕检的新侄儿媳妇,更怕看见新侄儿媳妇当着他的面遭人呵斥遭人捉弄,哪怕只是貌似玩笑半真半假,他的脸面也是无论如何都挂不住的。可一阵儿仔细辨听之后,他断定屋里面遭呵斥的女人不是他的新侄儿媳妇,而是那个生过两个孩子,丈夫又不在家的叫什么花的娘们儿。因为她此时的嘤嘤啜泣,和在漫漫长夜里时常能听到的一样凄凉,是那种两个**儿上叼着两个孩子,死、活都觉两难的欲哭无声。公会计想不明白,为什么在所有的文艺作品里,都把女人生孩子描绘得那么伟大动人,前苏联还奖励过母亲英雄。为什么一被列为计划生育管理对像,她们就好像立刻变成了爱偷腥的猫一样,被人时时处处严加防范严加申饬。出门打工遭人暗中窥视盘查,简陋肮脏的农村孕检床上,她们叉开双腿由着多人肆意观察。一旦查出计划外怀孕,或是该做未做节育、绝育手术,那真的就是百口难辩半点母性的尊严都没了。公会计打心眼儿里希望上上下下能都对她们温柔一点客气一点,最起码不能经过一次孕检就像过一次堂一样,让她们人人自危个个害怕。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呢,为什么非要训斥连声甚而扒了人家的房子砸了人家的锅呢?!
这个什么花家就是让乡计生办组织的专业队伍扒了房子砸了锅的。她的肚皮不争气,头胎没生男孩儿,二胎东藏西躲还是没生男孩儿。月子没过完,计生办的专业队伍就冲上门来,勒令她男人去县里做绝育手术,说是三天之内不做绝育手术就扒屋牵牛。她的男人是几代单传的宝贝疙瘩,死也不肯被人强迫绝户,与别人一起被强制到县城后趁乱逃跑,抛家舍业只为保住有生力量。乡计生办的人当然气急败坏,赶走了猪,牵走了羊,耕牛被牵到半路上又送了回来,说上级最新规定不能毁坏种责任田的家伙什儿。房子被拆了半拉留了半拉,因为不拆不足以彰显政策的威力,全拆了又怕那什么花带着两个孩子住到乡政府去,因为那里毕竟还是人民的名义。智慧的领导于是破城之后见好就收,留下残墙破院满目苍凉让人看着难受活在里面更难受。被送回来的耕牛,就栓在一根被墙土瓦块埋住半截儿的檩条上废墟里站着,那什么花照顾孩子尚且艰难,饲喂它当然更是不周。星月之下长夜难捱,吃不饱的耕牛不时“哞哞”出声,喂不饱的孩子醒来就要哭闹一阵儿,那什么花一息尚存哪能不心如刀绞悲从中来,嘤嘤啜泣常常从五更半夜断续至鸡啼黎明。有一次公会计半夜醒来良心发见,实在是再也不忍猝听木耳不灵,打算走去好言抚慰她一下,再从门缝里塞给她二十块钱。不料刚一走近她家的断壁残垣,耕牛忽然站起来了,她家的小狗也叫起来了,吓得公会计“咚咚”心跳进退都不敢动弹。一阵儿难耐的相持过后,公会计感觉住人的那屋有窗帘儿响动,知是那什么花害怕有贼隔窗窥望动静儿,忙惶急地小声告白说:“侄儿媳妇你甭害怕,是我,就是你公二叔。我来就是想劝劝你甭老是哭了,哭坏了身子大人孩子都遭罪。再难的日子都得往前过,不为大人也得为孩子。我这里给你带了二十块钱,先垫垫手头儿给孩子买袋奶粉喝......”公会计一边惶急地说着,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屋门前凑,不料还没等他凑到屋檐下,里面就叮叮噹噹地将门顶结实了。此后不管公会计再怎么说怎么劝,里面都是只有哭声没有应声,公会计声声叹息之后多少也是觉得有些无趣儿,临离开的时侯还是再三叮嘱有难处时尽管找他。
深夜送过关怀送过温暖之后,那什么花白天在村里遇见公会计,都是老远地就低下头去绕道走。公会计心说这好事做得让人家都有点不好意思了,苦苦一笑泰然处之,只当人到难处脸皮薄,见人就怕见人就躲,也是心下凄苦情